《王者荣耀》又引发新争议了，但这次的争议却是旧内容——有人质疑游戏的人物设定会严重影响孩子们的历史观。因为游戏里庄周是个绿发少年，李白是个白衣剑客，荆轲干脆变了性，达摩的武僧形象扔在《暗黑破坏神III》里也毫无违和感……

　　这篇来自《南都周刊》公众号的文章，论点和来自百度贴吧的一篇帖子没什么不同，那篇帖子说：“2亿玩家有1亿可能是小学生，他们还没有真正的学习过中国历史，可能他们还不知道荆轲是才高八斗的男人！还不知道花木兰是替父从军的战士，而不是穿着低胸的骚货！他们还不知道嬴政可是几乎统一了全世界的人，而不是梳着白头发的小混混……中华5000年文化，毁于王者荣耀！”

　　游戏式学习的方式，确实会影响到学习者的学习动机，并且有助于提升学习者的学习兴趣。而因为游戏设置了不同的游戏情境，有不同的空间结构，所以对孩子的亲社会性发展和空间认知能力发展有利，又因为游戏需要复杂的操作和技巧，需要反复练习，对手眼协调能力也有一些好处。

　　当然，有学者（Gentile, D. A.）认为如果游戏时间超过一周30个小时，那必然弊大于利。废话，我从上班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任何活动超过一周四十个小时对人都是没有好处的。

　　还有学者（Wang, H. Y., & Wang, Y. S.）特别提到了多人在线互动游戏对学习能力的影响，学习者在进行线上多人游戏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社交互动、兴奋刺激感等。因此，让学习者在进行多人线上游戏时较能提高其学习的动机。也有学者（Tao, Yeh & Hung）提到适应一般性学习环境的学生和适应游戏型学习环境的是两种不同类型，前者在后者的环境中学习动机反而降低。

　　《游戏改变世界》（Reality is Broken）是这么解释为何游戏型学习更为有效的：因为它包括了不断挑战障碍、自我选择和自我激励、不断的反馈、满足感、即时成功、全情投入和更多交往乐趣，而与之相比，现实就像是不完美而充满bug的半成品，在课堂上你需要忍受不平等的权力结构，非个人化的学习体验的不友好，局限而缺乏选择的人际交往，严格而死板的时间表，和种种意外的突发情况。

　　就像你无法判断是哪些因素在电子游戏和玩家之间发挥作用，是基因、家庭环境、文化还是病理因素？你也很难说清楚一个孩子为什么不喜欢课堂学习，是因为不友好的人际关系？枯燥的讲授方式？被课堂的权力结构伤害到？还是别的什么？每一种学习方式都不是完美的，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两种学习方式各有优劣，面向未来的不一定意味着它更进步，但肯定意味着它对培养那些将在未来发挥更大作用的品质和能力时有更好的效果。

　　而现在，王者峡谷里的那群小学生显然更好地适应了这种面向未来的学习工具。人类总是健忘的，偏好我这个人比较“记仇”。我依然记得我小时候媒体上是怎么铺天盖地宣传如今是读图时代了，传统书籍要消亡了，作为这场讨论的副产品，日本漫画的“瞎编乱造”也成为教育界人士痛心疾首的大字报批判对象。

　　日漫瞎不瞎编？当然，罗斯福、斯大林、希特勒都能坐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了，胜负师不是烂赌鬼反而有点帅呢，时空旅行压根不可能别逗了，在课桌上搞那么多小动作也不可能不被发现的，织田信长也不是真的魔王，唐僧也不会玩着左轮手枪抽着烟，但你妹妹确实不可能那么可爱。

　　小时候学庐山升龙霸是会被批判的，星座圣衣这个羞耻的设定还曾经被拿来讨论是否属于迷信，还真的有所谓专家一本正经地讨论车田正美漫画是不是画得太快以致作品一直重复自己，质量良莠不齐……但不会有人否认小孩子看图就是比较快。

　　结果呢？如今“漫画一代”有谁脑子坏掉了？中华5000年文化毁哪部漫画手里了？紧接着又爆发了一场大讨论，这场讨论直指个人计算机。是的，这个年代，老师会疯狂地灌输给家长一个理念，不要让孩子们玩电脑，影响学习和视力不说，还容易沉迷，容易受到各种不良信息的影响，玩玩游戏可就算了，可千万别上网啊。2000年前后的舆论大概就是这种气氛，我还记得我是怎么靠56K拨号上网玩当时的《轩辕剑》网络版的，又是如何被老妈以老师说了怎样怎样而教训的。但不会有人否认，小孩子接受计算机和网络就是比较快。如今呢？有谁的脑子被计算机和网络搞坏了？中华5000年文化毁在哪些网络不良信息手里了？

　　说小学生的历史观毁在《王者荣耀》手里，完全是套用了“孩子的XX毁在了XX手里”这一经典句式，每隔几年这种论调就一定会出现，因为总有人产生了他们掌握了时代的标准的幻觉，他们以为自己站在制高点上，其实他们恰好站在了时代的洼地里，因为这是一个后喻的时代。

　　日本游戏/动漫中的经典IP《Fate》在“魔改”历史和传说人物方面可谓经验丰富，亚瑟王、尼禄、阿提拉、宫本武藏、织田信长、源赖光、德雷克船长、玄奘、荆轲、达·芬奇都成了女性，凯撒成了胖子，特斯拉操控雷电之力，黑胡子蒂奇成了死宅，安徒生成了正太，爱迪生长了个狮头，弗兰肯斯坦身披婚纱，贞德黑化，南丁格尔狂化……

　　在1970年出版的《文化与承诺》一书中，玛格丽特·米德将人类历史分为前喻时代、互喻时代、后喻时代。前喻文化即“老年文化”，是指晚辈主要向长辈学习，互喻文化是指晚辈和长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人之间，而后喻文化则是指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

　　在前喻文化时代，尊重老人是当然的美德，因为老人意味着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知道何时在哪里狩猎何种动物，在什么季节做什么样的农事安排。互喻文化是激烈的社会变迁中诞生的文化，战争、移民、科学发展，都使同辈之间互相学习的重要性大过知识、经验的代际传播。而20世纪后半期开始，人类显然进入了后喻时代，在急剧的社会变迁面前，年长一代的经验可能失去传喻的价值，而面对新的事物和问题，他们的学习能力和知识储备反而不如年轻一代。

　　因此她说：“即使在不久以前，老一代仍然可以毫无愧色地训斥年青一代：‘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曾年轻过，而你却未老过。’但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却能够理直气壮地回答：‘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是年轻的，而你却从未年轻过，并且永远不可能再年轻。’”

　　在后喻时代中，年轻人当然要承受苛责，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证明年长一辈的传喻正在失去价值，这种情况这几十年来不断出现，让人不得不习以为常。但这次关于小学生和《王者荣耀》的讨论还是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说这话的人，其言论本身就透露出极端的刻奇、浅薄和幼稚。

　　他们不再攻击别的了，因为他们知道攻击别的没用，于是他们站到了更高的高地上——历史观，他们感动了，他们油然而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使命感，他们心中充满了必胜的把握，他们因此热泪盈眶。谁许给他们必胜？不过是因为如今大力宣扬传统文化的舆论环境给了他们站在时代前沿和道德制高点上的错觉罢了。

　　但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花木兰是替父从军的战士，而不是穿着低胸的骚货”，对女性暴露衣着的负面评价，说明说这话的人有物化女性的倾向；“嬴政可是几乎统一了全世界的人，而不是梳着白头发的小混混”，嬴政几乎统一了全世界？那他立什么碑刻啊，在碣石造艘船去征服南美洲啊。这处硬伤说明作者潜意识里认为他有批判小学生的智商优势和道德权力，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知识点有任何问题，正应了那句话，要求别人反省的人从不自省；“可能他们还不知道荆轲是才高八斗的男人！”说荆轲才高八斗？荆轲有才的证据就只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吧，这两句挺好，但要说才高八斗，证据不足啊。他喝酒和活儿都很厉害倒是知道，书里写了。这句“才高八斗”完全是对历史事实的臆想，但作者认为自己垄断了臆想的权利。

　　所以，这是一类什么人呢？这是一类知识从初中以后就没怎么更新过但敢直着脖子跟人侃历史观的人，这是一类要靠年龄优势、舆论优势、道德优势来发言的人，这是一类性别观念停留在大清末年的人，这是一类预测政治形势比预测经济发展形势厉害得多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大家“按图索骥”吧。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孩子们请坚强一点，你的初中老师会告诉你小学的部分知识点是片面的，乃至是错误的，高中老师也会告诉你同样的事，颠覆你的既有观念，只要你的学习能力和学习工具没有出现问题，这个世界不缺乏告诉你正确知识的人和渠道，不缺乏颠覆认知、更新知识体系的机会，但这个世界当然永远缺“常为新”的人。而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南都周刊》那个写《也许王者荣耀正一步步毁掉小学生们的历史观》的作者，自己都承认《王者荣耀》的人物设计很“精妙”了，又为什么要让小学生和历史观强行发生关系呢？